夜
•一•
第一次见到夜的时候，她靠着墙壁神情默然。她一次一次地抬起左手又一次一次地放下，我看到那些欲言又止的指尖悄悄变得苍白。我走上前说我是火，她于是拥抱了我。
我猜，她原本打算吻我的，但却突然僵硬地转换姿势，拥抱。
我的嘴唇，就这样失落了它的第一次。
后来，我就和夜住在一起。
我们的家有充裕的光线，本白的棉麻窗帘，抱枕上绣着奢艳的金色芍药，夜说这些真丝枕套价格不菲。
她总是长时间的呆在画室里。我只穿一件长衬衫，在水池前耐心的洗草莓，一个一个，极认真的，直到它们都显出血液一样鲜亮的红色。我用银质的小叉子毫不犹豫贯穿它们的心脏。我挑选出最漂亮的十五颗，盛在透明的琉璃碗里端给夜。
夜画画的时候有极其冷峻的表情，她在嘴里叼一枝画笔，左手安静地下垂，悬在半空，那些苍白的指尖显得异常美好。我将草莓放在一边，夜直接伸手拿来吃，她看着我赤裸的双腿，半开玩笑的说火你不要诱惑我哦。这时候我会跪下来，把她冰冷干净的左手放进怀里。她迷着眼睛笑开了，说火你这个小傻瓜。
她叫我小傻瓜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异常温暖。
临睡前，夜替我解开内衣的挂扣，温柔地说好梦。我在黑暗里看她的容貌，直到困倦为止。夜里，我感觉到她闯进我的被子，把我像布娃娃一样紧紧囚在怀里，我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她便小声梦呓着舒展了眉头。
夜：
我遇到和你有同样名字的女孩子。
她的头发潮湿而卷曲，好像藤蔓植物那样依附着她的身体。
我们住在一起，她爱吃草莓，画画的时候嘴里叼着画笔，她总是笑着叫我小傻瓜，她每晚作不快乐的梦，闯进我的被子里抱我。
除了那支冰一样寒冷的左手，她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熟悉，无以名状的熟悉，熟悉而以……
火
•二•
夜说她反复做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着斗篷的人在她的手腕上扎上黑色的绸带，于是绸带以下的纤长左手瞬时煞白，憔悴一如她零落的呼吸。我说那是因为你的执念太深了，关于你的左手。她很不认真地笑，说火你又胡思乱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个城市，记忆中有个模糊的声音对我说我应该来这里。声音的主人是个眼神秀丽的男子，他好像是我深爱的人，只是我不小心忘记了。我告诉夜，说我是为了最爱的人才到这里来。夜睁大了双眼，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尖。我摇头，是夜，但不是你。她冲我做一个鬼脸，转身继续将那些被水匀开的颜色涂在画布上。
我只记得自己爱着的男孩也叫做夜，有灵动的眼睛。其他的，就像月亮的光晕那样模糊不清。
夜的画室里就只有一幅完成的作品。画面上是两只纠缠悱恻的美丽左手，暧昧的姿势叫人分辨不请它们究竟是即将握紧还是刚刚分开，可见的只是那渺小的距离无法逾越。画的背景是一色清水样的蓝，明暗错落，就像这城市的天空一样干净。总之，画面有着惊心的美丽。我发觉夜望着这幅画的时候，神情里只有无边际的忧伤，瞳孔中漾起萧索的深蓝色。于是我断定，这幅画就像一把旧锁，残忍地让夜的梦想褪失斑斓几尽老去。实在是一件残酷的事。
画室里那些未完成与被破坏的画，衰弱如凋零的兰草，苍白而空洞……
不论做什么事情，夜的左手总是安静的下垂或者躺在她的腿上，她偶尔低下头看着苍凉的手心，我于是不可收适的难过。
这城市夜晚的灯光，蛮横地驱散了空中的繁星。
夜：
她与她的左手，一定有很深的羁绊，就像我和你一样。
但她遗失了她的左手，就像我忘却了你一样。
她从没有舍弃她的左手，就像我仍然爱你一样。
我一直期待有一天，你会回到我的记忆中来。
火
•三•
我很少向夜讲起我跟他的事情，即便夜问了，我也无法告知她什么，因为关于我们，我就像是个局外人那样一无所知。我只好用自己贫乏的词汇反复形容那双我唯一记得的眸子是怎样的清澈，并且告诉她，他们有同样的名字。
什么都忘记了，我还可以继续说爱他吗？
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夜就微笑着揉乱我的头发，说你还有我呢我也是夜啊。
我们到阳台上看阳光淅淅沥沥地洒过来，小心翼翼划过手指。我又看到她的左手，它孤独的躲在阴影里。这个时候我将脸深埋进夜的胸膛里哭泣，她隔着我的头发亲吻我，我感到夜的嘴唇那种虚渺温柔的触觉，于是越发的想念他。
我猜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一定非常幸福。也许，他的领口会有雨天那种清透的香味，他也许和夜一样，会揉乱我的头发一边笑着叫我小傻瓜……也许，他在每天临睡前都会亲吻我的嘴唇，干净的手指绞着我柔软的发稍，直到我睡着……
然而，这些也仅仅是猜想，罢了…………
我的头发，它们在疯狂的生长。虚弱的发稍湿润的纠结在一起，甚至打着小而松弛的结。于是我奢侈的耗费整个下午来梳理它们，直到它们湿润顺畅地铺在我的背上，像蛇的鳞片那样黯然地反光。梳齿在头发中穿插往复的时候，我听到记忆从耳边匆匆飞过，有时候，我甚至可以感到那些细微的摩擦，皮肤悄悄地温热起来。在我以为自己将要回忆起一切的时候，时间便会戛然而止，不留痕迹。
醒来时，夜的呼吸恰恰经过我的睫毛，黑暗吞噬着我的瞳孔，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我深刻的知道，自己又一次与他擦肩而过了。眼泪永远缺乏节制，放肆地流出来。夜抱住我小声地哼歌，就像一支暗哑的夜莺，呜咽似的歌唱，使我的心里更加难过。当夜低下头来吻我的眉心，泪水终于被抑制住，我感到异常得疲惫困倦。夜的左手轻轻挨着我的后背，指尖上的冰冷静静蔓延开去……
夜：
我哭的时候，她便用模糊的声音唱一首歌，用亲吻安慰我。她冰冷的左手，最终会让我安静下来。在她的怀抱里，我仍然拼命的想念你。
为什么，偏偏是关于你的记忆被带走了呢？
为什么除了我爱你，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为什么越是记不起，却越是想念你呢？
夜，你会回来吗？回到我的记忆中来……
火
•四•
我和夜仰面躺着，她的右手与我的左手温柔的缠绕在一起，她的右手掌心里有雨季太阳那样明朗而潮湿的触感。我冗长的头发像藤蔓植物一样爬上她的身体，在她的胸口肆意卷曲着。她的左手在远处安然的沉睡，阳光穿过指缝被凝结在一尘不染的掌心里。我们的呼吸在喧闹的空气中轻巧地摩擦浸染着，升上半空然后欢腾的炸裂开来，显出耀眼的蓝色。
我们还以为这样很幸福，直到听见对方泪若泉涌的声音。
她说火，我永远也无法使用我的左手了，我的左手抛弃我了。我握紧她那只温热的右手说亲爱的你的右手还在，你还可以继续画画。然后我听到她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告诉我她其实是左利。
我看见一阵风呼啸而过。
我转过头看着夜的左手唯一的作品，那双手间微弱的距离终于在我的视线里开始模糊。
夜颓唐地转身将脸深埋进我的颈项，她的眼泪烈烈灼烧着滑过我的锁骨。她昂起头来吻我的嘴唇，眼泪填充了我们唇间的缝隙，弥漫着可以轻易将我腐蚀的酸味。我的心里终于凛凛地痛苦起来，我将身体缓慢的蜷缩，像一只怕冷的猫那样挤进夜的怀抱。我们的嘴唇不曾离散，我清晰地听到她慌乱急促的呼吸，我看到她的双眼，噙满泪水紧紧地闭上。
当夜终于离开我的嘴唇，她喘息着对我说，火我好爱你，但我要离开了，我要到我的左手那里去，于是我重新吻上她的嘴唇，哀求她留下来，求她不要离开我。
混黑的午夜，我们都昏睡过去。
夜：
她吻了我。她说她爱我。
我觉得好悲伤，莫名的。
当她说她要离开我时，我慌张得像迷路的孩子。
她的离开是否能交换你的归来？如果是这样，我就让她离开。
夜，不要让我在对你得想念里死去。
至少，让我在我们的记忆里窒息。
至少…………
火
•End•
姐姐冲进我和夜的家里，她抱着我的肩膀拼命的摇晃，对我大声的叫嚷着。她说，火，夜已经死了那么久，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挣脱她，告诉她夜没有死掉，她一直和我在一起。姐姐哭起来，她抱住我说，夜他早就死了，你再怎样逃避他也不会活过来。我生气地冲进屋里，我对姐姐说我找夜出来，我要你见她。
我大声叫夜的名字，姐姐在客厅里声嘶力竭地哭泣。我知道，夜就在这个屋子里，她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和嘴唇，她的发稍潮湿地纠结在一起就像一株茁壮的藤蔓植物，她站在镜子的另一边对我微笑，她隔着单薄的玻璃吻我的嘴唇，她与我用同样的姿势哼唱一首模糊的歌，她有冰一样寒冷的左手。
我的夜，她一直都在这里。
我的夜，他从来不曾离开我。
我的夜……
我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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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最残忍
不过是站在很久很久以后
思念很久很久以前
